照见孩子阳光下的“深海”挣扎

前言

前不久,某著名歌手离世,引起大众对“阳光型抑郁”的关注。在抑郁症“高发”的青少年群体里,“阳光型抑郁”亦不乏存在。

今年年初上映的动画电影《深海》,就讲述了“一个抑郁症女孩自我救赎”的故事。如片中的小女孩,一些看上去阳光正常的孩子,也可能掉落情绪的深海苦苦挣扎。对于这些孩子,我们该如何及时发现他们阳光下的阴霾,拯救他们于“深海”之中?本刊邀请了两位心理专家进行分析和解答。

本文转载自光明日报主管、光明日报出版社主办的《教育家》杂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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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意 临床心理学家、督导,哈佛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后,《我的孩子抑郁了,我却以为他只是不开心》作者。

文心 心理咨询师,心理科普作家,《拥抱抑郁小孩:15个练习带青少年走出抑郁》作者。

1.《教育家》:相较于“典型”的抑郁症,青少年的“阳光型抑郁”有哪些不同和表现?什么样的孩子容易患“阳光型抑郁症”?

文心:要理解“阳光型抑郁”的特点和不同,我们要先对“典型”的抑郁症有一个清晰的认识。其突出表现为三个“低”:一是情绪低,整天郁郁寡欢,每天都陷在负面情绪里;二是兴趣低,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;三是生命力低,感觉身体非常累,疲劳无力。而“阳光型抑郁”的人,从外在表现上可能看不出这“三低”。

他们看上去在积极乐观地生活,甚至还在鼓励别人,但是在内心感受上其实跟典型的抑郁症是完全一样的,即他们会觉得很难过,会有很多的负面情绪,这些他们自己都是能感受到的,但不会对别人讲。这种外在的伪装有时候是刻意的,有时候不是,可能在他们的认知里,不能够接纳自己是那样的一个角色,自己就得保持完美、乐观的形象。

无论是“典型”的抑郁症还是“阳光型抑郁”,他们真实的表现都是一样的,痛苦也都是一样的,所以在医学上其实没有“阳光型抑郁”这样的诊断。所谓的“阳光型抑郁”,是这些人面对抑郁的感受时增加了一些个人的应对,比如掩藏、伪装,很在乎他人的评价。这些增加的东西,会加剧他们的自我纠结、自我战斗,让他们更痛苦。

容易患“阳光型抑郁”的孩子,主要有以下三种:一是在家庭等环境下不允许表达消极情绪的孩子,比如父母总是要求孩子勇敢、乐观,不要活得太矫情,要坚强、有毅力、克服困难等;二是不敢表达负面情绪的孩子,这种孩子可能感觉不到父母足够多的爱和接纳,他们为了父母的关注和欣赏,会用一种讨好型的相处模式把自己伪装起来;三是有完美倾向的孩子,这样的孩子希望得到他人正面的评价,不能够接受自己有负面、消极的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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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《教育家》:“阳光型抑郁症”具有很强的隐蔽性,作为家长、老师,如何及时识别孩子“藏起来”的真实情绪?

文心:“阳光型抑郁”的确有很强的隐蔽性,这也增加了它的危险性。这样的孩子表现出来的都是好的一面,而一旦爆发出来,一般就是这个孩子已经撑不住了,再也没有办法去伪装了。

作为家长和老师,如何识别孩子的真实情绪呢?其实不管是抑郁也好、焦虑也好,都被称为情绪情感障碍。情绪情感障碍有一个特点,就是当事人一定是第一个感受到不舒服的,比如感觉到抑郁、焦虑、难受。作为孩子身边的人,家长、老师一定要抱着关心、好奇的态度去了解孩子的真实感受,而不要只是用自己的判断去评价孩子。

比如在咨询里常见的一种情况是,孩子告诉父母说“我抑郁了,我很难受”“我学不下去了”“我情绪很低落,我天天都想哭”“我压力很大”,但是很多父母并没有认真倾听孩子的想法,甚至用很简单粗暴的方式去评价孩子。“什么抑郁,你就是懒”“你就是逃避困难”“你就是不爱学习”“你就是给自己找理由”“你就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,不要想东想西”。如果家长或者老师都是这种反馈,孩子的抑郁问题就可能持续下去,越来越严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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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意:作为家长、老师,希望自己能及时识别孩子“藏起来”的真实情绪,这个意愿背后是对孩子的关爱。其实,孩子抑郁之后,哪怕是“阳光型”,也往往会给家长、老师发出一些求救信号。问题是家长、老师如何才能“接住”这些信号而不错过呢?

这里想谈一谈阻碍我们识别孩子真实情绪的两个很重要、很普遍但往往被忽略的因素。

第一,病耻感容易让人蒙蔽双眼。很多父母对抑郁症有一种“病耻感”。我们对精神障碍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错误的认识是可以理解的,有偏见不是我们的错,但突破偏见是我们的责任。哪怕一时半会儿不能突破偏见,也要努力避免病耻感带来的伤害,这就包括延误的发现、诊断和治疗。如何能尽量减轻病耻感对我们的蒙蔽呢?

一方面,我们需要把疾病和人分开,我们面对的不是疾病,而是人。即使是带着疾病的人,也首先是人——立体的、复杂的人,不能用对精神障碍的偏见和错误观点来衡量的人。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睁大眼睛、立体辩证地看待孩子,看到他身上的闪光点,并且相信自己看到的闪光点。孩子为什么要隐藏真实情绪、戴上阳光的面具呢?往往是因为孩子也被病耻感所困扰,担心父母、师长、同学、朋友的不理解、不接纳,担心自己被贴上“抑郁症”这个标签。当我们把孩子的“病”和“人”分开时,就是在避免孩子的自我价值和自我认同感受到抑郁症的威胁。从而让他感觉到,至少在你眼中,他没有被简化成抑郁症病人,他仍然是一个独特的人,一个和你有着美好共同回忆的人。

另一方面,我们需要觉察自己是否出现“灾难化思维”。类似“如果孩子得抑郁症就完了,正常升学没希望了,一辈子都毁了!”。其实在人类历史上,许多卓有成就的人都有精神障碍,比如丘吉尔、林肯、J.K.罗琳等。这些宝贵的例子,可以启发我们和孩子:即使有精神障碍,仍然可以拥有有意义的人生。并且,及时就诊能极大提高治愈的可能性,即使抑郁症没有完全消失、时不时有症状显现,我们仍然可以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,经营出有乐趣有意义的生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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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,除了病耻感,父母、老师对孩子的期望,也容易让人蒙蔽双眼。人们总是看见愿意看见以及习惯看见的。如果父母、老师印象中孩子是阳光的同时也期待孩子阳光,那恐怕就只能看到阳光的一面。只有我们真的做好准备去面对所发现的,才能做到真正地发现。做好准备面对,不代表不痛苦,而是虽然痛苦但有妥善处理它的决心。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父母和老师,但我们可以努力做随时准备面对真相、准备好说“我错了,我改”的父母和老师。

当我们准备好面对所发现的,接下来就要对发现有真正的兴趣。当我们看电影,重要人物第一次出场时,表演里隐藏的信息量很大,我们饶有兴趣地捕捉这些信息。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真实的生活是连续的,没有一个明确的开始,我们每天见到孩子,互相习以为常,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打起精神、全神贯注,去好奇、去留意、去发现孩子的不同呢?意识到这点,我们才能接收到孩子的信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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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《教育家》:家长、老师如何帮助“阳光型抑郁症”的孩子脱离负面情绪的“深海”?

文心:一是家长要有意识地调整家庭环境。作为心理咨询师,我们在做孩子的抑郁问题咨询时都坚持两手抓。一方面给孩子做咨询,改变孩子的情绪,改变其认知应对方式;另一方面也会做家长的干预,即家庭里要配合着去做很多的调整,因为孩子的情绪模式一定有它形成的环境,如果这个环境不改变,作为未成年人的孩子,要走出抑郁困扰是非常困难的。

二是家长和老师一定要有关注孩子心理健康的意识。大多数的家长都知道身体健康的重要性,但当孩子上学后,家长和老师很多的关注点又可能都在孩子的学习上。相对来说,孩子的心理健康容易被忽视。孩子处在人格形成的关键阶段,他们的心理健康非常重要,而且现在的孩子学习压力普遍较大,在这种高压环境下,更容易产生抑郁和焦虑问题。作为家长和老师,脑子里一定要有这根弦,在关注孩子学习的同时关注到孩子的心理健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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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意:作为家长、老师,第一,要觉察自己的反应。当孩子告诉“我”他抑郁了,“我”是什么反应?是心一紧、担心他,还有别的反应吗?有没有下面的这些声音,比如,“你不是抑郁,你就是懒”“你没有抑郁,不要胡思乱想想出毛病了”或者“我们家条件不错,你也一直很优秀,没理由抑郁啊”,或者“你要早睡觉,多运动,就会好起来”?此外,有没有怕抑郁治不好,怕抑郁好得慢耽误升学,怕孩子太认同“抑郁”这个标签一蹶不振,或者怕孩子以“我抑郁了”为借口偷懒放纵?这些反应值得我们思考:为什么我们容易倾向于不相信孩子而预判他是偷懒找借口呢?这种习惯性的不相信和预判有多久了?这种心态惯性对孩子会有影响吗?一直以来是否也影响着我们的关系?

此外,家长、教师要注意不要出于情感需要或“方便”,简化孩子抑郁症背后的原因。比如,“他一直是一个非常阳光的男孩子,性格好、成绩好、人缘好,各方面都非常优秀,就是因为失恋了,才会抑郁”。失恋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因,但也可能不是。作为父母、老师要记得提醒自己“我未必了解孩子,我不应该认定他是怎么想的,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复杂”

第二,让自己了解抑郁症,接受心理教育。研究显示,心理教育是很有效的。如果家长、老师接受了心理教育,主动参与治疗过程,家庭、学校环境将得到改善,患者更容易减轻症状,缩短住院时间,甚至在一年内的复发率能减少50%。而如果家长、老师对抑郁症有误解偏见,不但无法帮助孩子,甚至会成为孩子康复的绊脚石。

比如,对抑郁症缺乏了解,家长对孩子期待过高,都会阻碍孩子的康复和增加复发风险。不止一位来访者对我说过类似下面的话:“父母都是贪心的,我抑郁症减轻了,成绩变好了,他们又开始期待我上哈佛了。我很害怕我不能保持现在的好,我怕我会垮下来。但是垮下来之后,好像又有一份奇怪的如释重负,因为父母被提醒:我还没有完全好!只有当我病重的时候,他们才只希望我健康,我好像健康了,他们就要求我优秀,忘了在追求优秀的压力下我经历的疾病和痛苦。”

怎么了解抑郁症呢?阅读书籍是一个好方法。比如,我在《我的孩子抑郁了,我却以为他只是不开心》这本书中介绍了抑郁症形成原因的理论和研究,也举例谈了为什么青春期患抑郁症的风险更高,为什么青少年抑郁症患者中女生更多,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学霸的孩子会抑郁,为什么父母没有施加压力的孩子会抑郁,等等,或许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帮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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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,在了解抑郁症共性的基础上,要回归到孩子的特性上——这也应该是我们最关心的。这个孩子是什么情况,这个家庭是什么情况,这个孩子为什么抑郁了,什么时候开始抑郁的,什么能减轻他的抑郁,什么会加重他的抑郁,父母、老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复杂的角色,有参与导致他抑郁吗,有加重他抑郁吗,有错过他向我们发的求助信号吗……对于这些问题,家长、老师要通过对相关或相似案例的学习,有代入感地去加深对孩子的理解。

第四,要区分什么是对孩子有帮助的事、什么是对孩子没帮助的事,不做或少做没帮助的事,多做有帮助的事。具体方法非常多,家长和老师需要根据不同场景选择不同的方法,比如如何帮助孩子找到合适的心理咨询师,如何与咨询师协同配合孩子的治疗,如何有策略地和学校沟通,如何识别和应对孩子的自伤行为或者自杀意图,如何妥善处理病情突发的危机,如何在帮助孩子的过程中关爱自己,等等。这些我在上述书中都有所介绍,也分析了常见误区和避坑指南,家长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运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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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转载自光明日报主管、光明日报出版社主办的《教育家》杂志,策划周丽。